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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7

【会议纪要】新巴洛克与齐物论释(宋明炜教授演讲)

  2023年8月2日(周三)下午,美国韦尔斯利学院东亚语言文化系的宋明炜教授(Song Mingwei, Wellesley College)莅临东京大学驹场校区,为听众带来了一场题为“新巴洛克与齐物论释:现代性以后,如何理解我们的世界”的演讲。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的石井刚教授(EAA院长)担任主持和点评。
  宋教授长期致力于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近年来尤其关注科幻小说,其关于当代华语科幻小说的新书《“看”的恐惧》(Fear of Seeing: A Poetics 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预计于年内出版。据宋教授介绍,其早期的研究,如《少年中国》(Young China: National Rejuvenation and the Bildungsroman, 1900-1959.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主要以对现代性的反思为出发点,然而疫情期间对《医院》(韩松,2016)、《明朝》(骆以军,2019)等小说的阅读和研究令他产生了方法论层面上的改变,这种改变不仅涉及如何看待当代文学,更关系到我们如何理解世界的当代性。

  宋教授有意区分“现代性”和“当代性”这两个概念,他认为“现代性”是一种带有目的论色彩的历史概念,在现代性语境下,所有的未来都是过去的投射,是现代化工程预设的未来。而“当代性”则不然,“当代”指的并不是“现代”之后的历史时段,而是时间搁浅、所有预期的未来都消失殆尽的“此时此刻”,在这种境况下,没有未来,只有永久的当下。而问题就在于如何从“现代性”的废墟中拯救“当代性”。在宋教授看来,21世纪的华语科幻小说颠覆了在现代性框架下讲故事(storytelling)的形式,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当代性视野,重要的不是重新讲好故事,而是面对现代性“故事”被瓦解的混沌情形。
  在此,宋教授援引福柯的理论,试图探寻20世纪初期中国思想的当代性瞬间。他认为,章太炎以佛学理论诠释《庄子·齐物论》的重要著作《齐物论释》打破了对词与词、词与物之关系的分类带来的乌托邦秩序,开启了异托邦空间。如果说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以“公理”规范万事万物的现代性方案建立了一种目的论式的“同一”模式,那么主张“不齐而齐”的章太炎则反对目的论预设,提供了把握流动性、不确定性、不规则性的思想资源,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章太炎的学说属于当代性立场,体现了一种新巴洛克思考。
  接着,话题再次转向科幻小说。在宋教授看来,作为方法的科幻小说的叙事方式令当代中国作家得以克服“看的恐惧”,描写现实中看似平坦的表象之下的非可视(invisible)世界。至此,刻意区分现实主义文学和科幻文学的二分法已不再有效。他还指出,当代中国的科幻作家其实受到了鲁迅的启发,21世纪的科幻小说重新召唤了鲁迅的当代性,令我们再次感受到《狂人日记》所具有的深渊性力量。

  针对宋教授的演讲,石井教授称科幻文学为我们看待文学作品乃至当代性问题提出了新的视角,科幻叙事甚至比现实主义叙事更具现实性,这也促使我们重新思考何为现实。关于章太炎的思想特质,石井教授指出:章太炎的确在《齐物论释》里描绘了一种具有不规则性的世界观,但是其思想还有另外一面,即章太炎同时是一个承继清代考据学传统的小学家,他试图在语言中发现某种体系性,在此意义上他的文本也包含了对现代性的欲望。这又关系到如何理解“庄周梦蝶”。石井教授强调,《庄子·齐物论》中的“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句叙述并非单纯地指向一种万物齐同的境界,而是意味着万物在“有分”之前提下的相互转化,章太炎的思想也是如此,他在主张物化的同时仍追求暂时的稳定性,其小学理论也反映了这一点。
  在之后的提问环节,宋教授和听众们就“乌托邦”与科幻文学之关联、“现代性”与“后现代”“新巴洛克”等概念的异同、现代性之后的救赎、文学相对于科学技术的滞后性、文字与视听觉艺术、后现代修辞与阴谋论的共谋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

  宋教授带来的这场内容极为丰富的演讲也促使笔者尝试思考文学和“讲故事”的关系。一方面,当代科幻文学颠覆了现代性视阈下种种带有目的论色彩的“故事”,把“深渊”呈现在读者眼前。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许多读者期待文学作品所讲的故事能为其提供精神慰藉。而且,讲故事作为一种叙述行为,其实并不限于文学,历史叙述也是一种讲故事的形式(这点又不禁令人联想到章太炎,他虽然批判作为公理的“进化”,但是并没有舍弃“历史”)。如果我们将讲故事视为人性的普遍需求,将人看作一种故事性存在,那么对大多数人而言,故事的缺席和深渊的呈现或许是难以承受的,人们仍然会去追求新的故事以遮蔽深渊,而这些故事很可能只是现代性叙事的翻版。当代文学/历史书写在颠覆现代性叙事的同时,是否有必要提供某种相对“无害”的故事?这也许也是我们在讨论当代性时需要面对的问题之一。

纪要:郭驰洋(EAA特任研究员)
摄影:陈希(EAA特任研究员)